2018-03-19 ElaineQ 广州复大肿瘤医院

本文作者为澳籍华人,1992年来到澳大利亚留学,后来移民定居,2000年将父母接到澳大利亚悉尼团聚生活。她目前是某国际金融机构高管,在上海工作。这个春节前后,她飞赴南半球陪护20天病危的父亲,为80岁老父亲写下2万字ICU日记,真实纪录了在澳大利亚公立医院ICU的治疗经过。
经本文作者同意,本号独家转载。
前序
姐姐在1987年就到了澳洲,我在1992年踏上了澳洲这片美丽却陌生的土地。老爸老妈在2000年移民到澳洲。到今天已经18年了。留学,移民,海外生活,也许是很多人曾经羡慕过的,而直到这次老爸生病住院,我却有了颠覆性的改观。在了解这20天的具体经历之前,先说说对移民的反思和感悟!
东西方文化差异,对生命意义的解读也有极大不同
澳洲的医疗都是免费的,因此制度上是通过家庭医生依照病情介绍给专科专家,自己去医院,是见不到专家的,就算是急诊,或是去到医院,一般见到的也只是些没有太多经验的实习医生。
因为是免费,所以医疗人员的理念就是要把有限的医疗资源给予相对更有价值的人,如果是老人家,而且各项功能器官都在衰退,治疗只是延长生命而非改变任何生活质量,医生会很直接的告诉你,劝你要放弃,因为对于西方的理念,丧失生活自理能力是没有尊严的,纵使救活了留下来,没有生活质量也是没有意义的。
而亚洲世界里,我们都会认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只要能呼吸有心跳,倾家荡产都要救。
观念本无对错,而是你是否准备好了去面对不同的理念。
私立医院不是万能的
一直以为也一直知道西方的公立医院体系很不给力,虽然免费,但死不了的病就要等很久,总以为,花钱买了私保就都可以了。如今才知道,私立医院提供的是专科治疗和更好的服务,小病或是专科的病,私立医院确实快而好,但如果遇到重病或复杂病例,私立医院并没有能力救治,都会转回到公立医院,因为只有公立医院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召集所有方面的专家及时会诊,私立医院的协调能力并不理想。有钱,不是万能的。
当然,公立医院有很多现实的问题,周末完全找不到医生,医院严重缺医生,护士,各科室之间的沟通感觉很没有效率等。但所有治疗均是免费,似乎也不能要求更多。
语言,永远都是最大的障碍
在澳洲,住澳洲的医院,英语成了最主要的问题,特别是老人家,大部分护士医生都不是能说国语的,每天的各种交流就变得格外辛苦,虽然医院到处都贴了可以免费提供翻译的服务,但总不能24小时都找个翻译跟着呀。
老人在病的时候,因为身体不适就更容易有恐惧寂寞的心情,语言不通,心里更加焦虑,很容易就觉得人家种族歧视。所以会很希望家人24小时陪伴左右。加上澳洲的医院,每天的护士医生都不一样,不停的在变,不安感就会更强烈。而护工在澳洲是不存在的,因为护士什么都要做,也都会做。
如果老人不会英文,移民生活或许并不难但生病住院就成了很大的挑战。
孩子如果能多生早生才是对的
谁也不知道几岁会遇到病痛,年轻的时候永远无法理解年老以后的恐惧和寂寞。老人病重住院,那种压力和辛苦是无法计量的,这时候,如果有几个兄弟姐妹一起面对,相互安慰相互支持至关重要。
当然,我爸爸妈妈生孩子太晚,他们已年过八旬,而我最大的哥哥也才年过半百,还有事业有工作,谁都无法长时间放下一切陪伴左右,如果早生个十年,退休了的我们就会少了很多烦恼,多了很多陪伴。
兄弟姐妹感情好,能互相理解也很重要,否则,这种时候,就会有很多矛盾争吵。我很幸运,有哥哥,有姐姐,而且我们感情非常好,一起在最困难的时候牵手扶持,力量是无穷的。
孩子要那么有出息干嘛
到老爸病重,我才真实的意识到,父母散尽家财培养我们出国留学,让我们独立自主事业有成,而当病重在床的时候,海外的我们只能两三周的陪伴,蜻蜓点水的照顾,幸而有姐姐守在身边,否则不敢想象。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老了也要靠自己,不给孩子添麻烦,我父母是如此独立自强的人,但到了病重之时,那种孤独和无助不是你不想要它就不会来的。这时候,什么都比不上身边有个能陪伴的儿女来得重要,这跟孩子小时候,给他们再多的物质生活,也不如父母的陪伴是一样的。
看着老爸,我在想,孩子,只要能健康平安的成长,有一技之长养活自己,一家人守在一起其实比培养个满天飞的大总裁来得更幸福。而且,越年轻就送到国外的孩子,接受西方理念的机会就越大,到时候,请不要难过孩子怎么这样,因为他们并没有错。
有个好工作,好伴侣实在太重要
在收到病危通知到我登上飞机,只有五小时。我买的是单程机票,不知何时能回来,出门前只给两位老板发了个简短的邮件。身边的同事每个都叫我赶紧走,工作他们看着,老板们立刻回复说家庭最重要。外子放弃了回台湾与家人团聚的所有计划,阿姨把回老家的机票马上退了。
在澳洲三个礼拜,各种老板同事不同的问候给我,让我不必担心工作,外子和阿姨扛起带娃的所有责任,让我安心陪伴老爸。
我很感恩,我在一家好公司上班,我有几个好老板,明白家庭对于个人的重要性,我有一群好同事能默默的撑起我放下的一堆事情仍毫无怨言,我有个好家庭,在最重要的时候给我无限的支持,我有个好阿姨,把我的辛苦看在眼里且永远照顾着。让我有机会给老爸尽尽微薄的孝道。
无论在哪里,都要自己上心自己清楚一切
不管医生怎么说,最好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和基本认知,要知道,医生虽然专业,但每天面对各种病人,你并不是唯一的,而家人对我们却是唯一的。我们要对自己亲人的病自己多去了解,多询问医生的看法,才会减少误诊的机会。并非医闹,而是要把每一步把好关,才会减少出错的几率。
托关系在国外并无用处,医生怎样都会治疗,而如果遇到问题和瓶颈,有理有据的沟通,只要医生认同,他们是会尊重和尽力救治的。这次老爸生病,如果不是姐姐脑子清楚,反应快,处事有条有理,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已经移民了,请做好准备,每个人都会遇到都会经历,如果没有移民,不要遗憾,因为移民并不是完美的,珍惜身边人,过好每一天,顺着心顺着缘分,快乐幸福就够了。
2 月 25 日 周日
大雨纷飞的悉尼,在连续几天高温后,显得格外的清凉。
从6号到今天,此次旅程最后一天在ICU里陪伴老爸,一早开始透析的他显得很疲累,我问他:“老爸,今天你好吗?”他半睁开眼睛,嘴角动了一下说了声很好就又睡着了。看见他微微颤抖的双腿,姐姐问他说“老爸,是不是很冷?”“很冷,很冷。”我转身开门,今天的护士是个个子不高头发卷卷的印度人,我向她说了老爸觉得冷,可不可以拿个热的毯子进来,她说让我等一等。很快,她拿来了温热的全棉的毯子,我和妈妈把爸爸身上的毯子拿开,帮他换好,他满意的睁开眼睛说,“暖和了”。
透析机器还在转动,今天是六个小时,印度护士进进出出,帮老爸把需要的药一一挂好,有增高血压的,有稀释血液的,还有营养液……
我把手机中的音乐打开,妈妈开始按摩老爸的脚底,冰冷的脚趾再次说明了血液循环并不理想。老爸依然昏睡着,透析,确实是很考验体力的。我和妈妈,姐姐静静地坐着,爸爸的打呼声断断续续起起伏伏,20天的历程,如今能听到老爸的打呼声,已经远远胜过所有美妙绝伦的音乐,过去的那几周,仿佛又像电影般在眼前闪过……
2 月 5 日 周一
寒冷的上海,大雪过后就要进入农历新年,老爸自从去年九月从澳洲返国得了感冒,然后又因为心脏不适在上海住了几个礼拜的医院,当时就说他有轻微的肾衰竭,但还是安排做了紧急的心脏导管检查,检查后发现心脏血管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从这之后就一直胃口不佳睡眠不好。
之后,听姐姐说,老爸在澳洲的心脏专家王医生告诉他,导管检查里有一种药物对于肾是伤害很大的。心脏和肾脏,就像两个相爱相杀的情人一样,给了肾所需要的水分就会引起心脏的衰退,而满足了心脏适量补水的原则,肾脏就会发飙。如此相互牵制,对于几十年高血压,心脏装了支架,起搏器的老爸无疑是个隐患。导管检查后,房颤又加剧了,考虑到肾功能开始衰竭,上海的医生建议老爸开始服用华法林来减少中风的几率,噩梦从此开始了。
华法林,是对肾脏伤害较少的稀释血液的药物,但需要每两三天就要到医院抽血看指数,高了,很容易造成大出血且流血不止,低了就完全没有作用,而调节到一定的量是需要时间的。
11月从上海回到悉尼,老爸持续胃口不好,睡眠不佳,而且开始觉得呼吸不畅。进进出出私立医院有数次。
在澳洲,虽然全民都享受免费的公立医疗,但很多人还是选择买私人医保,这样,起码能保证有专科医生及时持续的治疗,而公立医院大都是些实习医生,除非是重症,否则很难见到专科大医生而且每次看诊还都是不同的医生。
老爸的心脏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好的心脏专家王医生在把关治疗,王医生虽是亚洲面孔但并不会国语,可他的自信总能给我们很大的信心和鼓励。老爸每次进了他的医院,也总能很快就好转并出院。
2月1日,老爸因为有一阵子吃的不好而且睡眠也很差,开车去看家庭医生的时候,走路时腿发软倒了下来,救护车因为只能送到最近的医院,于是没有及时送去王医生的医院而是送到了南半球最大的公立医院W医院,并直接送进了老人部,一个专门给老人的综合住院部门,之后的经历就如噩梦般开始。
从周四进入老人部,直到周六姐姐到医院,才发现连基本的生理食盐水都没有安排,每天都有几个实习医生过来看看,既无检查也没有任何诊断,老爸日渐软弱,姐姐周六经过几个小时终于见到了一个印度的女医生,并强烈要求她赶紧先给老爸输些营养液,那医生回答姐姐说:“令尊这个年纪了,器官衰弱是很正常的,我还有更重要的病人呢。”后来在姐姐再三催促下,才开始给老爸输些液体。
我周一一早给爸爸打电话问:“老爸,你好吗?”一向说话有力的老爸却第一次弱弱的说“不好。”我和姐姐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要立刻把老爸转到王医生的医院。而正在此时,老爸下午在上厕所的时候,昏倒了。被紧急送到了ICU。
正在开会的我,看到姐姐的来电,她哭着说,医生发了病危通知,我于是急忙放下所有手里的事,写了两封邮件给老板,让外子退了春节一家回台湾的机票,买了一张单程机票在午夜赶去悉尼。
2 月 6 日 周二
飞机在中午到达,姐夫接了我直接回到爸妈家,车子进到院子的时候,看到姐姐站在院子口张望着,一看见我们的车,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急忙下车,我们抱在一起互相安慰。
姐姐说,前一天晚上好危险,医生告诉他,爸爸病很重,心脏很弱,不容易救回来而且年事已高,后面的恢复也会艰难,劝姐姐放弃。姐姐哭着求他们说,请你们尽力救,我们没有准备好,他进老人部之前能开车能走路,如今这样,医院也是有责任的呀。在ICU医生的抢救下,老爸总算逃过了一劫。但仍然迷迷糊糊需要继续观察和治疗。姐姐在医院陪到了凌晨三点才回爸妈家。
我和姐姐、妈妈下午到了医院。ICU分三个区,爸爸在A区,C区是心脏专门的。三个区一共39间独立的病房,大部分是有窗子的,探视时间是上午10点到晚上8点,每次可以两个家属,但后来我们知道,有些护士也是会允许我们三个四个人在里面陪。外面是等待的房间,家属多的话,其余的人可以在外面等,休息室周围还有几间供医生和家属交谈的会议室。
进入ICU的房间,规则是先洗手,再抹些消毒液,然后要穿上塑料袋一样的衣服,就像雨衣,才能靠近病人。如此方能把外面的细菌隔离开来
老爸在A区的七号房间,我跟着姐姐进去了,爸爸手被绑了起来,因为他一直想要把身上的管子拔掉。我和姐姐坐在爸爸的床两边,握着他的手。听到我的声音,老爸睁开眼看了看我,嘴里说,“来了。”我眼泪就忍不住快掉了下来,一直意气风发多才多艺的老爸,看他躺在那里插着管子,睡得很不安稳真的好心酸。
这家医院的ICU,一共有八位Consultants,也就是ICU的主治医师,下面有负责具体治疗的医生,也许是因为ICU压力太大,医生都是上一周工作七天,休息七天,也就是说,每个周一都是大换班的时候。而护士的工作时间是七点到七点,每周三天。所以,每天遇到的护士也都是不一样的。或许是为了不让护士对病人产生感情而影响自己情绪,很少遇到一个护士会连续照顾同一个病人。
这一周的大医生是个高高的印度医生Dr N,两个主治医生也都是印度的。护士是个很漂亮的印度女生,澳洲医院的护士什么都要做,帮病人翻身,刷牙,洗澡,擦身,刮胡子,整理大小便都要做。住了几天,感觉到很多护士都是菲律宾人。
姐姐把我介绍给Dr N,他对我说,“回来好”。然后耐心的解释了爸爸目前的情况,解释了用的药,并且告诉我们他希望能再继续观察几天看看老爸的肾功能是否能恢复一些,实在不行再进行透析。
下午,医生找我们说服老爸,因为他营养很不够,他们要从鼻子里插一根管子直接到胃,这样可以保证所需要的能量透过营养液直接送到胃里,但把管子插到鼻子是会很不舒服的。老爸听了我的解释,同意了。
晚上,我们去了爸爸妈妈老同事家吃了顿饭,这种艰难的时候,朋友,家人真的好重要。这一天,老爸都是一直说着胡话,昏昏沉沉,很不安定,我们晚饭后又回到医院,本打算陪夜,后来还是被护士赶走了。澳洲的医院陪夜并不是被认为是需要的,因为有护士,特别是在ICU,护士基本上是一对一的。
回到家,一身的疲惫,夜深人静时感到无限的恐惧,习惯了爸爸看新闻的电视声音,读书写诗时的灯光,如今家里安静的让我想哭。
2 月 7 日 周三
姐姐在一家医学研究机构做财务总监,家就在海边,离爸爸妈妈家单程开车也要40分钟左右,为了方便照顾,她这几天都陪我住在爸爸妈妈家。一早起来,我们劝妈妈在家休息,她执意要去医院,看到她眼里的坚定,我们也就妥协了。
一早打电话去医院,就听说老爸很不安。护士是一个非洲的年轻女孩,她应该是我们那几天里遇到的最懒的一个,经常都不见踪影。爸爸说要大便,她说要找专门负责翻身的人才能放便盆,然后就坐在外面玩手机,我和姐姐试着挪动老爸,但发现确实不容易,我把她叫进来,说我可以试着帮忙,她推说这需要专业训练,一等就是快半小时,才有个壮壮的男生,把便盆放好,便完以后还要再等那个人来才能取出,来来去去就是大半个小时。
大部分时间爸爸持续在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说他见到了“某某某”、“某某某”,都是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人,我们听了都觉得有点怕怕的,但仔细想想,老爸也算走了一遭鬼门关,当时心脏跳动很慢,几乎不能挽救,如今回来了,或许确实要点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思维。
Dr N把我们叫到外面,很耐心的解释说老爸目前各项指标都不太好,但医生希望再给他多一天的时间看看肾功能还能不能自主恢复,如果不行,透析就要开始,但一旦开始了就会成为一条不归路。
下午,另外一位印度医生Dr S来找我们,说她是老人部的医生,知道我们对之前的印度女医生很不满意,现在她会继续跟踪这个病例,随后,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说她好抱歉,老爸病的太重了,眼睛还含着泪,我好想说,拜托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再来烦我了。
很快,老人部的头,一个英国人也来找我们,姐姐问他们:“你们来找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说:“令尊真的病很重,心脏很不好,其实,到医院之前就已经很严重了,同时,也要道歉之前那个印度医生确实有疏失。”我说:“太迟了,你们不用再解释了,留着上法庭说吧!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个是公立医院的流程有严重问题,一个是那个印度女医生所说的话和态度,完全不是医生应该有的态度和责任,耽误了我爸爸,已经无法挽回。我们一定要伸张正义,以免以后其他人也被这样对待。”他们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们很不开心。
老爸迷迷糊糊中开始想吃冰块,我们小心翼翼地喂他,看他咀嚼冰块时发出舒服的叹息声,总觉得他会好的。因为尿很少,手臂已经有些肿了,因为怕他拔管,他的手还是被绑起来的,我们要求护士在我们在的时候不要绑着手。老爸一直反复得说要去小便,我告诉他说你就尿吧,没关系,他摇着头说“不行啊,这样就都弄脏了。”他让我扶他去厕所,我说“好,老爸,厕所到了,你小便吧”,老爸摇着头说“没有到啊,这孩子”。可见他的潜意识还是清楚的。
老爸在悉尼创建了悉尼诗词协会,有超过200个学生,这一天,她的一名女学生来了ICU,她教会了我和姐姐给老爸按摩,躺在病床上太久,肌肉都会开始萎缩,按摩无疑是最好的方法,虽然爸爸还是迷迷糊糊的,但问到他是否舒服,他总会点点头。
傍晚时候,Dr N 把我和姐姐叫到房间外面,跟我们说:“我还是想再多等一晚看看他的肾脏能否自主恢复,如果明天早上还不行,我会亲自安排透析,当然,也要肾脏科的医生给予意见,且他的心脏是否能够承受透析,还是个未知数,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把他的意识也慢慢恢复。”我们很感激的谢谢他,遇到一个负责任的好医生真的是好运气。
晚上回到家,见到姐夫,他整理了一些衣服送来爸妈家给姐姐换,而且还主动提出他会住爸妈家几天,帮帮我们。在这种艰难的时刻,爱尔兰姐夫给了我们最大的安慰。晚上,我们几个疲倦的倒在沙发上,说起老爸,姐姐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眼眶也红了,好想躲起来大哭一场啊。
2 月 8 日 周四
一早10点赶到ICU,护士让我们在外面先等一等,医生护士正忙着准备给老爸开始透析。ICU房间是三面大窗,以便医生护士能清楚看到病人的情况,清洗大便、擦身、帮病人翻身,医生来做检查、拍X光、超音波检查时,都在房间进行。护士会按一个开关,透明的玻璃就会瞬间变成雾状,外面完全看不见里面,这时护士也会要求家属暂时出去,但如果需要留下翻译,他们也是允许的。
每天都会有医生来检查一下肺部,手脚的活动能力,问问病人是否知道自己在哪里,今天是几号以确定意识是否清楚。
经过了一整夜,透析已经是看似唯一的方法,Dr N跟我们解释说为了确定老爸能接受透析,他安排了48小时的透析,慢慢的把身体里的毒素排除,但这并非常规的四个小时透析,这样心脏压力会小也会比较安全。
透析机器开始转动,今天是个很和蔼的菲律宾男护士,一看就是个很勤快又厚道的人,与昨天的完全不一样,他出出进进,一直在整理和安排各种药,同时也跟我们聊起来,后来才知道他和我的生日就差一天,有三个小孩。我们很热情的握了手,下午,我还特地买了一包巧克力送给他,谢谢他的悉心照顾。
老爸依然是迷迷糊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感觉已经安稳了一些,不再乱动或试图拔管子,我们的心中升起了丝丝希望,希望透析能把老爸带回到我们身边,健康的生活。
这几天,老爸的话都不多,忽然问我,这位先生是谁?我说哪位啊?他头扬了一下说,就是上面看着我们的这位啊。我问医生,怎么会这样,医生解释说,这是ICU的病人常有的反应,我忽然想起,我的医生朋友也曾提过,这也许就是ICU症候群。
快到中午,来了两个心脏科的医生,握着姐姐的手,哭着说,抱歉,他真的病得很重。我和姐姐很想告诉他们,请不要在这个时候再给我们压力了,我们要的是鼓励啊。到今天,都不明白那个心脏科医生到底想表达什么。
ICU可以召集所有科室的医生会诊,所以肾脏科和心脏科的医生都有出来跟我们见面,老人部也每天都派那位印度医生来例行检查,因为病人不会从ICU直接出院,必须转到住院部,老爸如果出了ICU,就会被送回去老人部直到能出院。所以老人部的医生要持续跟踪病人的状况。
晚上回到家,我们心中充满了希望。
2 月 9 日 周五
一早到了医院,感觉爸爸情况有所好转,妈妈疲惫的脸仍让我们很担心。
因为一直插着管子,老爸基本用嘴呼吸,能感觉到他喉咙很不舒服,偶尔清醒,就说要喝水,但因为肾功能还是不好,每天的排尿量已经很有限,而且卧床多日,进食基本都靠食管,喝水会很容易呛到。所以医生建议他可以吃少量的冰。或者,我们接一小杯的水,有一个牙签一样的细棍子上面有一小块海绵,用海绵沾了水,在他的舌头,牙齿嘴唇上湿润一下,他会舒服很多。他咀嚼冰块的那种幸福,吃完了一块张开嘴巴等着第二块冰的样子,像极了小宝宝。
因为是48小时的透析,老爸明显比较累。这一天中午,我的两个哥哥分别从上海和香港飞来了。两个哥哥也都是少年时代就分别去了日本和德国求学,如今都被派回国内工作,平时大家都各自忙碌,甚少团聚。
姐夫把两个哥哥接回了爸妈家,我们中午先回了家,我用老妈的鸡汤做底煮了姐姐朋友送来的大馄饨。哥哥们到了,也说要吃,我这百年也不曾下厨的小妹,只好继续煮馄饨。
饭后,已经10年没聚在一起的四兄妹开车到了医院,老爸见到了我们似乎开心了很多。高兴地跟妈妈说,“太好了,孩子们都来了。”儿子们都到了,女儿们都在,四个兄弟姐妹围在爸爸身边,能感觉到他有了无比的力量。
2 月 10 日 周六
哥哥们到了悉尼,我在周五的晚上就跟姐姐回到了她海边的家。早上醒来,疲惫不堪的我们去游了个泳,大哥微信留了言,说老爸今天有好转,精神不错,今天白天的护士是个会说流利国语的中国人。这些振奋人心的消息,着实让大家都松了口气。我和姐姐商量着,该开始联络私立医院的王医生,等老爸好转了,赶紧转医院吧。
中午到了医院,怕说人太多,我们商量好分成两队,互相换着在ICU陪伴老爸。今天的护士是个湖北的女生,有四个孩子的妈妈,终于有一个能用自己语言沟通的护士,老爸也显得格外开心,护士J很有经验,也不会像其他护士那样,如果老爸想便便,非要等专门负责翻身的人来了才动。她会让我们搭个手,让老爸舒服的解决。她还提醒我们说,因为爸爸这两天都一直拉肚子,后面的皮肤已经有点不好,于是抹了很多药用护肤泡沫来保护。
听到我们讨论转医院的事,她说,她也做过几家私立医院,很多还不如公立医院,但我们准备转的那家很不错,只是,她也提醒我们,爸爸年纪大了,如果还有其他问题,私立医院也未必有能力治疗,还是会被转回到公立医院。她更告诉我们,Dr N是ICU最好的医生,很负责任,这家医院这样的医生可是不多的。
老爸的各项指标都有了些许的好转但还是时而清醒时而胡涂。今天还很清楚的告诉两个哥哥,要赶紧办理转院,他也会全力配合治疗。晚上回到家,我们几兄妹终于稍微喘了口气。
2 月 11 日 周日
每天,都会有各种医院的人来检查不同的指标,这几天都有一个年轻的像实习医生般的女生前来,问老爸各种问题包括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老爸一直回答说Baulkham Hills,就是爸妈住的地方,我们告诉他,应该是W 医院。问他日期呢,有时候他会直直的望着门上的电子表,很慢的用英文说出今天的日期。
然后年轻医生让他深呼吸多次,再反复咳嗽几声,医生说,卧床久了的病人,肺部很容易感染,所以必须要有痰就吐出来,每天自己多练习深呼吸和咳嗽来训练肺部,我轻声的翻译给老爸,他总是闭着眼睛点点头。
年轻医生还会让老爸试着拍她的手掌,动动脚腕,测试他的手脚活动力。还会听听他的肺部。每天如此。
今天老爸情况看似并不很好,一直迷迷糊糊的说胡话,透析暂时停止。因为插着食管,他总是张着嘴呼吸,有时急促有时慢,我们注视着监视器,血压心跳脉搏呼吸,都在监视之下。这应该是所有ICU的标配了。
Dr N在下午把我们姐妹叫了出去,很语重心长地说:“你父亲之前的情况很糟,心脏很弱,肾完全不能工作,肝脏也开始不好,意识不清楚。这几天的透析,我都很小心,希望能慢慢地让他转好而不是很快地恢复,因为太激烈的治疗或透析,也许他会不能负荷。这几天,他意识慢慢恢复了,各项指数都在慢慢好转,但你们要清楚,前方的路并不平坦,还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我这次很用心的救治你父亲,也是因为被你们感动,特别是Jennifer(姐姐),我们的文化背景很相似,你们的爱感化了我,我在ICU很多年,看尽世态炎凉,有很多人在ICU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没人来看望过。我下周就要开始放四周的假,要回印度去看望刚摔了一跤的老母亲,下周的ICU负责人会是Dr J,他是排名第二的ICU负责人,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明天周一我会跟他交接一下,但估计没时间跟你们聊了。”我和姐姐很感激地说了感谢的话,他犹豫了一下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但如果你们真的觉得我们帮上了忙,可以给医院写信提及一下,ICU经常被投诉,一些正面的赞扬会是很好的鼓励。”我们频频点头表示一定会写的。
我们同时询问了希望转到私家医院的意愿,Dr N说这样对老爸应该是好的。看着Dr N走出去的背影,有种不舍涌上心头,下周,又会是怎样的经历呢?
2 月 12 日 周一
每周一是ICU大换班的日子,医生团队从上到下都要换,我们一早就紧张地来到老爸的房间,正巧今天又遇到了那个来自武汉的护士J,到下午,我们希望找医生聊聊之后的治疗,老爸的透析仍然是每天或隔天都在安排,但并无规律性。
J告诉我说,Dr J不像Dr N那么好说话,态度会比较生硬,建议我去找跟着他的主治医生C。C是个很严肃的年轻白人医生,一整天都忙碌于ICU的各个房间,推着个移动的计算机,ICU一般每天下午三点开始会诊,大医生会带着年轻一些的主治医生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询问,有时会招来其他专科的医生一起讨论,护士都会在一旁专心地听着。每天抽血的数据护士都有,我们也会每天询问护士当天的情况,澳洲的护士都是本科大学毕业,基本的医学知识都有,也能回答一些数据上的问题。
我在下午五点多托J找到了C,询问老爸转院的事情,C说正在联系中,希望72小时内能转,当然还要看爸爸的具体情况是否允许。
澳洲的转院,都是医院与医院之间的直接协调,只有对方医院愿意接受,这边医院也觉得可以转出去才会进一步安排。周末姐姐联络了私家医院的王医生,他的助理告诉我们,只要爸爸情况允许转,他一定接收,于是周一W医院就开始联系,心脏科和肾脏科都表示可以接收,我们都满怀期待等着转到王医生的医院。
晚上我和哥哥们准备回家前,Dr J来找我,开门见山的说“你父亲年事已高,心脏很弱,各个器官都在衰退,病得很重,今后不会再有生活质量,只会越来越弱,有一天,你到了这个年纪也有机会躺在这里,医生向家人解释情况,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一天的。”
我很莫名地看着他,真不知如何回答。这,也许就是东西方文化得差异,西方人认为年纪大了丧失了生活质量,只是靠医院救和拖时间就是浪费,不如放弃,而我们,始终觉得,只要有一线希望,他是我们唯一的爸爸,都要把他救回来。
郁闷的心情又一次起伏着,我们兄妹几人沮丧的回了家。唯一的期盼,就是赶紧转院吧。
2 月 13 日 周二
因为这段时间我们几个都在澳洲,所以叫姐姐尽量去上班,等我们都离开了澳洲,她和妈妈才是最辛苦的。
这几天,为了方便每天看爸爸,我都住在爸妈家,姐姐也不用每天赶过来。一早醒来我们四个人就会出门去医院,大哥开车,二哥坐在前面指路,妈妈和我坐在后面,每每看见妈妈疲惫的面容,真不知如何安慰她,晚上睡觉,我和妈妈一个房间,都能感觉到她翻身和叹气。是呀,他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折磨,从抗战到内战,从反右到文革,因为出身不好,各自经历着相似却也不一样的磨练,一路牵手走来,这十多年能在悉尼落叶生根,实在很不容易。老爸常说,“我60多岁考到了澳洲驾照,能开车,你妈是英文翻译背景,能说话,我是她的腿,她是我的嘴啊。”
今天到医院,觉得爸爸有点说胡话,状态不好,一直说他见到了很多人,都是东北老家的亲戚朋友,他要跟着他们一起出发,我问他去哪里啊,他说他们会告诉我的。忧心忡忡的我和哥哥在楼下沮丧地喝着咖啡,打了电话给姐姐说,不知如何是好,心情超级沉重。姐姐说她下班后会过来看看。
一整天并没有转院的具体消息。每天的安排都大同小异,透析暂停一天,老爸的手臂肿的很厉害。脖子上都是插管留下的大片淤血。他每天依旧吵着要吃冰块,我已经找到拿碎冰的地方,常常自己去拿了回来喂他,他也总是急迫的吃了一块就张大嘴等着第二块,像极了孩子。
每天护士依旧一天一次擦身,刮胡子,帮他翻身换姿势,下午有医生来房间给他做了肺部X光还有手臂血栓的超音波检查,这些检查,一般会让家属先出去等,但因为语言问题,我有时也会留下当翻译,让爸爸了解是怎么回事。
由于他多日未进食,都靠营养液,每日三餐营养师都只安排了各种糊状的宝宝食品,连果汁都是果冻状的。他的胃口还是很不好,每次都只吃一点就不要了。有时吃得好,我会表扬他说:“嗯,你比我家俩宝宝吃的乖多了。”他都会微微地笑着。
2 月 14 日 周三
一早得到医院的通知,说爸爸手臂的血栓有点严重,需要用稀释血液的药,但华法林因为稀释作用太过强烈,不利于急救,所以必须换另一种药。医生大约解释了情况,我们心里不免又担忧了起来。
每天在ICU七八个小时,中午都是到马路对面的唯一一家还象样的泰国餐厅吃午饭,妈妈每次都还是坚持要陪着老爸,我们会买个寿司卷和味增汤或三明治给她。
老爸隔壁房间来了一个中东的老太太,护士说还有两个礼拜就是100岁生日了,这次进来是因为在家摔倒了把腿摔断了。还说她几乎所有的孩子孙子都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我好羡慕地看着她,好幸福的老奶奶哦,还能坐着自己吃饭,我多希望老爸也赶快坐来吃饭呀。
下午姐姐找到了Dr J,这个爱尔兰医生也是高高大大的,我们很担心因为他的救治理念而耽误了爸爸的治疗,姐姐用尽其能解释了老爸如何在悉尼的华人圈开创诗词协会,每周都在授课,学生上百人,进W医院之前,生活完全自理,Dr J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尊重的眼神。应该相信了老爸其实不是每天闲闲在家消磨时间的老人,而是有自我价值地老人,答应了我们会尽力治疗。
2 月 15 日 除夕夜
2018是老爸的本命年,因为赶来澳洲,每年必到天宫庙拜拜,给家人安太岁,给老人点延寿灯显然无法实现,我找了熟悉的命理师问了爸爸的情况,他也说必须安太岁。正在焦虑之时,外子打来电话,说他姐姐我大姑子已经在台南天宫庙都办妥了。我好好表扬了外子,心存感激之余总算有点放心了。
除夕夜,到医院之前,妈妈要我们带她先去买些东西,我于是拉着大哥陪我到一家很大的中国大卖场找红裤子,迷信的我始终觉得还是要在本命年的除夕夜穿着红内裤避避邪比较好。找了一大圈也找不到红内裤,后来看到了一个红头巾,我灵机一动,想说,放在老爸腰上一晚上就可以了呀,于是买了两条,给本命年的老爸和二哥。
到了医院,我把红布巾放在老爸的腰上,把棉被盖在上面,跟爸爸解释说,今晚一定要放好了哦,老爸闭着眼点点头,说了声“会的”。
医院通知我们说今晚准备转院了,但还在等最后确认通知,我打了电话给姐姐,姐姐说,晚上订的海边的晚餐只能取消了,我们一定要确定转院一切就绪才能放心啊,我们都说,当然,没问题。
下午三点,医院又通知说,今天转不了了,要等明天,姐姐于是又把之前的餐厅预订给约了回来。今天老爸情况异常地好转,还拉着老妈的手说:“我80岁之前啊,很少住院生病,80岁之后,一直断断续续的在住院,好在有个全世界最好的老婆,而且,这段时间也特别想孩子们,你们都来了,我真高兴啊”。老妈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抱着爸爸大力的亲了几下。这种感情,到了这种时候,更让人感动。
因为老爸的好转,我们终于几兄妹一起,还有姐夫和妈妈,到姐姐家附近海边一家很好的意大利餐馆吃了一顿开心的年夜饭,晚上我们都住在姐姐家,姐夫和妈妈睡了,我们坐在阳台的大露台上,喝着红酒、香槟、威士忌,看着远处静静地海湾,四兄妹都醉了。2017的最后一夜就这样在悉尼度过了。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