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世界,苦累的人生。十载探索,祈求命运淡定。
“与癌共存”,意即身上有癌存在,但人活着,活得开心,活得健康。
有人把“与癌共存”戏称为“与狼共舞”。他们认为,癌就是狼,既然是吃人的狼,就要赶尽杀绝。这可能也是近几十年来,抗癌大战胜少 败多的原因。科学家们用了无穷的精力,花费了天文级的经费,研制出了 无数杀癌的药物,但是,除少数癌症外,多数癌症的死亡率却并没有下降。
人们对癌症的治疗有错误的认识。如同坏人都是从好人变来的那 样,癌细胞是正常细胞的“叛徒”(突变),终结癌症只是一个美妙的幻 想。对于从正常细胞“叛变”而来的癌细胞,虽然要镇压,但“杀杀杀” 不能最终解决问题,最好的结局仍是“共处”。
活下来是硬道理
我对“与癌共存”的认识,既来自我作为一个医生做出的专业性探 讨,更源自我的亲属,尤其是我自己也是癌症病人。也许与一个医生为病 人CT片上“肿瘤缩小”而欣喜不同,作为一个癌症病人,我关心的是自 己能不能活下来;也可能与一些医生发现随机、对照试验结果——用药组 患者的生存期比对照组长几个星期——可以写成一篇漂亮论文而产生成就 感不同,我更关心的是自己能活几年、十几年,能不能工作、做研究和享 受生活。活下来是硬道理。
我对“与癌共存”的认识,还源自同事、同道的启发和交流,我特 别感恩老师和大师的关心、鼓励和指导。
残酷的现实
1971年,我是一个住院医师。一天,我的母亲从百里之外的老家来看 我,我惊诧地看到她隆起的大肚子。母亲患上了肝癌,是晚期。两个半月 后,她永远地走了。
残酷的现实促使我开始研究癌症,尤其是肝癌的早期诊断。但是, 大多数癌症被发现时已处于进展期。如同我的母亲那样,大部分患者很快 结束了生命。
1997年,时任卫生部部长陈敏章(左)与作者。
1997年年初的一天,在北京优美的北海边,原卫生部部长十分简朴的办公室里,时任卫生部部长的陈敏章教 授对我说:“肿瘤将会 越来越多,去办一所肿 瘤医院吧,重点延续癌 症病人的生命。”他特别加了一句:“把一些有用的新方法拿过来,有些是会让病人与癌症共存的。” 这是“与癌共存”理念首次印入我脑中。 但是,第二年,陈部长就因为癌症离开了我们。“延续癌症病人的生命”,是他留下的使命,也是医者的责任。
氩氦冷冻
1998年,美国FDA批准“氩氦冷冻手术系统”用于肿瘤局部消融。 像如今时髦的“追星者”那样,我马上飞到美国加州,去到距离洛杉矶100公里的风景优美的小城Irvine,访问了生产氩氦冷冻系统的公司。但被 告知,这是一项高科技设备,只能看,不能记录,更不能摄像。随后,我 去到距离旧金山100多公里的一家医院。来自斯坦福大学的外科教授十分 热情,向我展示他们应用“氩氦冷冻”“根治”肝癌的成绩。我很兴奋, 期望这个技术就是陈部长希望我“拿来”的新方法。
在中国我们是最早一批从美国引入“氩氦冷冻”设备的团队之一, 这种设备后来在中国被美名为“氩氦刀”。以该“新方法”为基础,我和 同道们筹建了复大肿瘤医院。
我们很快发现,这种“刀”对于小肿瘤,可以代替手术,达到“根 治”的效果;对于大肿瘤,甚至转移性肿瘤,可以“减瘤”。所谓减瘤, 意即如果肿瘤不能切除,就用手术方法将肿瘤切除一部分或大部分,以延 续病人生命。氩氦冷冻似乎比手术有更好的减瘤效果:第一,可以用微创 技术实施经皮冷冻,这种做法对病人伤害小;第二,手术中加上氩氦冷冻,可使减瘤更充分;第三,有人 比较了手术切除和冷冻消融治疗肝 癌的长期效果,发现冷冻后复发较 少,据说冷冻后产生的碱性生长因 子较少,而这种因子会促进肿瘤复 发;第四,许多研究显示,氩氦冷 冻可以诱发“冷冻免疫”,冷冻后 肿瘤细胞被破坏,释放抗原,会激 发机体的抗肿瘤免疫功能。
冷冻治疗在复大肿瘤医院迅速 开展起来,先是治疗肝癌,再是肺 癌、胰腺癌。先是手术中冷冻,再 发展到影像引导下经皮冷冻、腹腔疗镜下冷冻……
经皮穿刺氩氦冷冻治
病人的喜悦
我忧心忡忡,不知这种新技术能否让我们的病人真正受益。2006 年,当冷冻治疗的病例积累到1000例时,我们租用广州新港西路一家小餐 馆,召开了“我要生存”邀请会。许多曾在我院治疗的病人闻讯赶来,讲 述自己“起死回生”的经历。
湖南益阳的工程师鲁先生,讲述了自己“百日煎熬”的感受。他患 了肺癌,当地医生说只有100天寿命。他和太太每日以泪洗面,用减法计 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天数。其外甥是一名记者,信息灵通的外甥让 他来我院治疗。鲁先生流着泪说:“现在我已活过第6个100日了。”
谭先生,一位年轻的警察,家在离广州200多公里的英德县。他的 肝右叶长了一个直径13 厘米大小的肿瘤,有腹水。曾经想要安乐死的他 说:“我活下来了,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呀!”
最小的病人铭仔,这天成了“靓仔”。5年多前,铭仔因为颈部巨瘤 不能吃、不能讲,陷入死亡边缘。他患的是恶性畸胎瘤,一种带有先天色 彩的特殊肿瘤。如今,不能说其身上没有肿瘤细胞,但他能吃能走能跑, 能像健康孩子一样上学了。
病人的喜悦和感受感动了全场,几位来自其他医院的专家讲出了在 平时不可能讲出的话。一位来自某综合医院的化疗科主任说:“作为医 生,我们首先要考虑病人。过去我们常常不管什么情况,化疗,化疗,化 化化……”另一位来自著名大学附属医院的放疗科主任说:“我们常常也 是放疗,放疗……我们不能只管杀灭肿瘤,而不顾及患者的生存质量,癌 症看来可以与人共存。”
我相信能“与癌共存”
然而刚进入2006年,我就被查出患有肝癌,并且病理显示是胆管细胞性肝癌,肿瘤虽然切除了,但这比一般的肝细胞癌恶性程度更高。一篇主 要研究华人胆管细胞性肝癌的文献显示,其5年生存率为5%,化疗、放疗 都不能改善生存率,尤其是由于这种肿瘤易早期转移。为了活下来,我必 须有不一样的思路和策略。我为自己制定了包括免疫、营养、运动在内的 康复程序。我相信,我能“与癌共存”。
院士的启迪
2008年,我与阔别20多年的王振义院士重逢。王院士是著名的“诱导 分化”疗法的首创者。他应用维甲酸成功治疗了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开 创了癌症史新篇章。他说:“癌症治疗要创新。许多疗法很‘新’、很独 特、也很科学,但为什么治疗效果很差?关键是忽视了整体,忽视了免 疫。”他要我去请教他的学生孔医生。
那年的5月份,我和孔医生租了一辆出租车,跑遍上海的大街小巷, 走访了38名于20世纪90年代接受一种疫苗注射的病人。他们都是被认 为无生存希望的晚期癌症患者。让我们惊奇的是,38 名患者中只有5名 死于癌症本身,其余都活了5年以上。上海地大人多,寻访是艰苦的。 为了找到一名鼻咽黑色素瘤患者,我们设法调出他在上海一家大医院的 两次住院病历。1991年的首次住院病历显示,患者因为鼻出血住院。 手术记录显示其肿瘤直径7厘米左右,与周围结构粘连在一起,手术只 切除了70%的肿瘤。术后他接受了32次放疗,肿瘤未缩小。2003年他第 二次住院,记录显示:“患者第一次出院后,接受了一种免疫治疗。近 年来,一直正常,直到1个月前,再发生鼻出血,入院检查,发现肿瘤 复发……”美国《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曾报道一名癌症患者接受T细胞 免疫治疗后,存活两年,在世界上引起关注。而我们随访的这个病人, 竟“与癌共存”了12年,真了不起。看来正如王院士所说的,免疫“疫 苗”发挥了作用。
王振义院士说:“免疫能控制肿瘤。但是癌细胞千差万别,同一种癌细胞也不断变异,因此免疫治疗法应该是千军万马,随机应变。非特异 性免疫治疗起最重要作用。”
按照王振义院士的思路,我们设计了提高患者免疫功能的联合免疫 疗法(CIC)。这是把多种免疫治疗——特异性的和非特异性的、注射的 和口服的、中医的和西医的——按照病人具体情况(全身状态、免疫功 能),个体化、联合或选择性应用的一种疗法。当然,我本人首先充当了 “小白鼠”。
进而,我们又将冷冻消融(CSA)、癌症联合免疫(CIC),加上血 管(微球)介入疗法(CMI),按照病人具体情况,个体化应用(P), 整合成“3C+P”的治疗模式,主要用于不能手术切除、放化疗无反应或 不适宜或复发性癌症患者。
我们的设想是:癌症是机体“内乱”,不是“外敌”入侵。如前所 述,癌细胞是正常细胞突变而产生的“叛徒”。要将癌细胞斩尽杀绝是不 可能的。对于癌细胞形成的瘤块(例如肝癌、肺癌),重在消灭(手术、 消融、放化疗),但对于残存的癌细胞,主要是控制、呵护和改造(免 疫、营养、中医中药),与癌共存。
印度尼西亚巡访
2010年5月,一位印度尼西亚的病人林女士给我来信,要我和她分享 生存7年的快乐。她是一位子宫癌患者,2002年她跟随正在珠海开工厂的 哥哥来到我院。当时,她的肚皮膨大,下腹部硬梆梆,像埋了块石头。她 曾在印度尼西亚最大的国立肿瘤中心接受手术,术中发现肿瘤“固定”在骨盆底 部,已转移到卵巢、子宫体、周围淋巴结、肠管。她不接受化疗,认为年 过花甲了,不想再痛苦。她在我院接受了经皮冷冻消融,再接受了手术切 除。治疗后肿瘤连同转移几乎完全清除。
看了林女士的信,我和同事迫不及待地飞到雅加达,去到了位于西 郊的林女士家。她给我看了最近的CT和血液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我和同事到印度尼西亚随访曾在我院治疗的癌症患者
随后,我开始了印尼10天行程5000千米的拜 访。我走访了27位曾经在 我院接受治疗的各种癌症 患者,努力寻找他们生存 下来的奥秘。许多人身上依然有肿瘤存在,但几乎没有一个卧床不起。他们 多是华裔,对同是龙的传人的我热情、感恩。在离万隆300多千米的一个小 镇上,一位患肺癌的81岁 老太太,硬是陪着我一家家拜访了7个病人,全然 不顾她肺内依然存在的两 个瘤块。
江门老人
我相信:癌症可以与人共存,癌症是可以控制的慢性病。2012年8 月,我带领团队随访了145名晚期癌症患者,其中非小细胞性肺癌 98例, 肝细胞癌37例,胰腺癌10例,存活3年或3年以上者,分别有11、12和1 例;生存5年者分别占7%、22%和10%;有1例肺癌、2例肝癌患者存活10 年以上。看起来数值很小,但所有的人原本都被认为预期生命不足半年。 让我感动的是, 5年前我去江门讲课,应当地科技局局长之邀,去到 离江门5千米的新会,看望他87岁的父亲。老人患肺癌,由于被认为无法 治疗而在家休养。当时我劝老人到我院接受了冷冻治疗。但由于肿瘤太 大,肿瘤消融不彻底。这次去江门随访,得知老人仍然健在,我立即去拜访。老人很高兴,拿出近期检查的片子,片子显示其左肺仍有几块肿瘤。 他说很高兴,因为他终于看到第四代重孙了。这位曾做过江门制药厂厂长 的老人笑着说:“我是幸福的与癌共存者。”
部长赞赏
从2010年11月起,为了实现“与癌共存”,我们开始了一场攸关国家 荣誉的经历。一个星期日,我突然接到来自印度尼西亚的电话,电话通知我“明 天下午,准备接收一位病人”。第二天,病人来了,她是印度尼西亚时任卫生部 部长。作为一个管理3亿人口卫生事业的部长,一位美国哈佛大学医学博 士,为什么突然来我院?她说:“我患了肺癌,而且是晚期的。时间对于 我而言成为奢侈品。但我的任务没有完成, 我要与癌共存,让所有印度尼西亚 乡村都有医生看病。”
意志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位已有多处转移的异国部长,接受了 “3C+P”治疗。
她带着残存的瘤块,几乎从没有停止过工作。在随后的WHO会议 上,她十分激动地向时任我国卫生部部长陈竺院士表示感谢。陈部长称赞我们“ 创造了品牌”“为国争了光”。 在我的理解中,陈部 长讲的品牌可能就是 “与癌共存”。
自左到右:汤钊猷院士及其夫人李奇松教授、我的夫人阮荣玲教授和我
2013年2月8日, 春节前夕,我收到汤钊猷院士发来的新年慰问邮件,邮件中说:“自从到您院参观后,我深感您在肿瘤诊治上开辟了一条新路。过去说发展是硬道理,现在说转型也是硬道 理。实际上,只有不断变革才有出路,而变革是没有穷尽的。您在肿瘤临 床方面开辟了变革的新路,这是难能可贵的,相信会给更多癌症病人带来 好处……”随邮件的还有一张汤院士和夫人李奇松教授的合照。李教授是 我的消化病启蒙老师,前几年她患了乳腺癌,看了照片,我格外想念她。 这年春节回上海家中过年,大年初二,我去到位于愚园路的汤院士 家。两位古稀老人好开心,让座、倒茶。随后,汤院士介绍了李老师的病 情:乳腺癌开了刀,切了瘤;免疫组化显示“二阴”,HER2阳性。未化 疗,接受赫赛汀两个剂量,副作用太大,停了。李老师是中西医结合专 家,自己开中药服用。汤院士送我一本他主编的《临床肿瘤学》,看着这 本厚达1987页的巨著,我开玩笑问:“李老师是按照您这本书上的条条治 疗的吗?”两位老师笑了,汤院士说:“我不是讲要走变革之路吗?她也是在与癌共存吧。”
院士的变革之路
2013年5月,吴孟超院士光临我院召开的第二届国际癌症治疗论坛。 他是肿瘤界巨匠,被誉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也是我院的名誉院长,一直关注我院发展。这 次他一到医院,就急于走进病房看病人。一位 来自印度尼西亚的鼻咽癌患者,全身数十处转移。近十年来,他先后28次来我院治疗,每次3~5 天,或做“介入”,或做“免疫”,或者就开点中药。去年医院曾为他“与癌共存”8周年开过“庆生会”。也许因为吴院士是马来西亚华 侨,对来自东南亚的病人有着特殊感情,他听到这个病人的故事后,紧紧拉着病人的手,仔细端详,说:“如果所有的晚期病人都能这样‘与癌共 存’,多好呀!”第二天,在论坛上,90多岁高龄的吴院士作了40分钟报告,中心内容是:创新,把癌症当成慢性病。
2013年5月,吴孟超院士在我院召开的第二届国际癌症治疗论坛上作工作报告
Bill 说“世界第一”
2015年4月11日,国内外专家云集广州,出席第二届(广州)国际胰 腺癌微创治疗论坛。广州复大肿瘤医院作为主办方,邀请了美国加州大学 洛杉矶分校的Vay Liang W.(Bill)教授。他是主攻胰腺病的国际著名消化 病专家,也是美国总统营养委员会唯一的亚裔专家。我们相识已有20 余 年。作为朋友,他总是送我黑巧克力,说可以预防心脏病。但他在学术上 的“固执”,让我认识了他严谨的一面。
5年前,他来广州开会,我借机向他呈上一篇我们有关胰腺癌冷冻治 疗的论文,希望在他主编的Pancreas (《胰腺病》)杂志上发表。他婉拒 了,说“3年以后再说”。他是一个守信的人。从2013年起,他主编的杂 志先后发表了我们的4篇论文,全部是关于冷冻的。这次,他来到广州参 会,特地提前一天到我院参观,并首先去看了曾在他的杂志上报道的一例 转移性胰腺内分泌肿瘤患者亮亮。这是一个马来西亚青年,正在医院做 义工。他的病与乔布斯的病相同,但似乎更严重。2010年,他的血糖只有 1.4 毫当量,几乎每天均有抽搐昏迷发作。做冷冻治疗后,他的血糖立竿 见影地上升,迄今维持正常。他的胰腺肿瘤虽然没有复发,但肝、肾上 腺、腹腔和胸腔,均有瘤块存在。
那几天,Bill教授显得特别兴奋。他查阅了来自丹麦的胰腺癌患者 郭林的资料。这位患者已健存7年。他还查阅了来自英国的一位胰腺恶 性肿瘤肝转移患者的资料。这位女士2013年来我院治疗,她患的肿瘤十 分罕见,又叫WDHA瘤,每天水样泻20多次。听说她会回院复查,Bill教授要我们一定要好好检查,并要求将她的治疗经过写成论文,送给他 的杂志发表。
Bill离开广州前,特地到CT室,再次看了正在进行的胰腺癌冷冻消 融。他让我坐下,郑重地说:“几年来,我一直在观察你们。现在我应 该说,徐医生,你们倡导的‘与癌共存’是对的。”他将站在一旁的奥 地利冷冻治疗专家Korpan教授拉来坐下,说:“你们冷冻治疗胰腺癌, 让病人活下来,了不起。美国没有做到,日本也没有做到。你们已经是 世界第一。”
“履不必同,期于适足。”“与癌共存”既呵护患者,也呵护癌瘤, 既顺应癌症的本质和演变,也成全患者的期望和委求。挑战癌症,“共 存”是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