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克成,教授,博士生导师,暨南大学广州复大肿瘤医院总院长,中国国家临床重点专科(肿瘤科)首席专家
几天前在医院看门诊,一对中年夫妻来到面前。丈夫患左肺小细胞性肺癌,曾在北京某家医院接受了6次化疗,病变初始稍微变小,但最后两次化疗期间,肿瘤又变大,而且扩展到纵隔淋巴结、右侧肺以及肾上腺。他的妻子年龄好像比他小,说“希望多活几年”,“我的小孩还只有几岁呢”!
小细胞性肺癌在肺癌中大约占20%,对化疗较敏感,用药后肿瘤会很快缩小,因此首选治疗是化疗,但复发也快,一般缓解期仅几个月。这位患者的肺癌就是这种情况。我仔细看看他们带来的CT片,又为他做了简单的体格检查,建议他在我院接受经皮冷冻治疗,即在CT引导下,用“氩氦刀”将能看到的肿瘤“冻”掉,在医学上叫“消融”。再测一些基因,看能否换一种方案化疗,同时接受预防性颅脑放疗,因为小细胞性肺癌常常并发脑转移。
患者问:“要住院多长时间?”
我说:“估计一周。”
患者惊奇问:“不是还要化疗和放疗吗?”
我反问:“你们来自哪儿?”
“安徽蚌埠。”患者说。那是中国中部淮河边上城市,距离广州近2000公里,每天仅有一班飞机。据我所知,那儿有医学院和肿瘤专科医院。
我说:“冷冻是我们医院'强项',可以在这里治疗,但化疗放疗在你们那个城市都有,何必在这里?远离家乡花费多,何况你们还有几岁的小孩!”
年轻的患者妻子说:“医生,你说的是实话。谢谢您。”她看看我,眼睛红了,感叹地说:“医生的实话多金贵呀!”
我想起几个月前网上北京一家著名肿瘤医院的一位姓任的教授讲话。他说:“外地患者不远万里来到北京,仅仅想讨个化疗方案,看来有些可笑,难道北京化疗和京外化疗不一样吗?其实是一模一样的。”作为一个专攻化疗的肿瘤内科专家,他讲的就是大实话。其实,我们这位患者的化疗就是千里迢迢去到北京做的。
我们无权责备病人到处求医,因为看病,不仅是技术,还涉及信任、信心。病人相信医生,医生给病人信心,可产生单纯技术不可能产生的效果。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本书《我对癌症患者讲实话》,很多病人说“爱看”。几千年前孔子将医学称为“仁学”。医学具有极大社会性。医生看病是一复杂的心理交流过程。当然,医生也不能简单地“实话实说”。由于信息占有量的差异,医生在和病人交流时,不仅要提供技术,还要从心理上给予支撑,还要考虑到病人的经济承受能力、文化背景,以及家庭、社会环境。这里,有一个“艺术”问题,也涉及医生自己的心理状态。当然,讲起容易,做起不那么简单。我常常为没有讲“实话”而懊恼、自责,又常常为不知怎样讲“实话”而苦恼。最近我遇到两位肺癌患者——
一位是退休的官员,患左肺中央型鳞癌。两周前住入我院,当时走路已有些气喘,因为整个左肺已经“肺不张”,这是由于左侧主支气管内肿瘤长满整个腔道,阻塞气体进出肺,导致左肺内没有气体,引起肺瘪陷不张。这是很危险的,一是影响呼吸,引起缺氧,二是“流水不腐”,气道不流“气”,细菌就繁殖,可引起肺炎,严重者致命。
病人说“我是无路可走来找你们的”。我说可以采取以下几个办法:一是放一根支架,撑开阻塞的支气管,这是临时措施,因为肿瘤本身没有受到破坏;二是在支气管镜下,插入冷冻探针,将肿瘤消融,打通气道;三是做光动力疗法,即静脉注射一种叫光敏剂的药物,48小时后,待该药积聚到肿瘤内时,通过支气管镜插入630 纳米红色激光光纤维,照射肿瘤。在激光激发下,肿瘤内光敏剂产生“光化学反应”,导致癌细胞死亡。患者是文化根底很深的人,很快接受了第三种方法。
我没有因为患者相信了我而开心,反而心中很难受和自责。难受的是难以保证上述治疗有效果;自责的是,因为早在半年前一次会议上,我就认识了他,他曾向我介绍了病情。当时我预计他将会发生上述“肺不张”的后果,但因为他不是“我的病人”,没有给他讲“实话”。我为自己“明哲保身”,没有为他“尽力”,懊恼,自责。如果半年前接受治疗,效果肯定优于现在治疗。
另一位肺癌患者是一位成功的企业人士,几乎从未因病进过医院。两周前一次体检,发现是“IV期肺癌”,有胸水、心包积液,MR上显示脑转移。是“晚期”癌症,后果很严重。我让他住院,他说要回去“忙完工作”;住院了,打了一次化疗,就要出院,说要去“打羽毛球”,每天做200个“俯卧体撑”,参加各种会议。我说什么好呢?讲“实话”吧,说他的肺癌已是晚期,这无疑将他的精神一下子打跨;不说“实话”,不劝他认真接受治疗,这无疑是“纵容”癌症发展,最终害了病人。
病人利益第一。如何“艺术”性地给我们这位病人讲“实话”呢,让他接受恰当治疗呢?我很苦恼,一直在思考......
2016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