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广州复大肿瘤医院总院长 徐克成
近日，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放手也是爱”，作者是北京一家肿瘤医院的外科教授，讲的是医生在不能给病人提供治疗的时候，是否应该劝病人放弃。文中，这位教授叙述了他邂逅一位患者父亲的经过。患者是一位16岁花季少女，患晚期结肠癌伴肝转移，父母卖了家里一切能变卖的物件为女儿治病。这位教授十分为难，因为如果手术治疗，患者预期生命仅有几个月，结果可能人财两空。他与患者父亲做了一次出自肺腑的交流，最后劝他“带孩子回家”……
这位教授认为，对于晚期饱受折磨的病人来说，“放手”也是一种爱。
我不了解这位少女疾病的真实情况，难以发表意见。癌症具有“异质性”，同样的疾病，在不同病人，表现和治疗后果不尽相同，“晚期”癌症病人经过综合治疗后，活了几年甚至更长者并非罕见。我理解这位教授的想法，放弃给这样病人的治疗，医生是痛苦的，也是十分难以抉择的。
医学是科学、技术和艺术的结合。由于面对的是人，人有思想，不同的人所处的环境、背景，常有差异，因此医生治病，不仅要考虑技术应用的可能性和限度，还要考虑病人(包括他/她的亲人)的愿望、心理和经济承受能力。我不知这位教授在劝“放开”时，是否更多担心“人财两空”?如果这是一个富裕家庭，是否也会劝她的父母“带孩子回家”?
一个多月前，我曾面对是否让患者父母“带孩子回家”的考验,患者是一位来自马来西亚怡保的8岁女孩，叫艾琳。
3月28日，副院长穆锋博士把我领到三区319房看望艾琳。当时的她头上无一丝头发(化疗引起)，面色晃白，肋间隙深陷，腹部状如小舟。右腿瘦如枯枝，周径5.5厘米，而用纱布裹着的左小腿粗如水桶，包裹的纱布下，从小腿后面长出一椭圆形瘤子，周径61.5厘米，用双手丈量不能合拢，表面皮肤紫暗，部分皮肤溃烂。再看CT片，图像显示小腿部有一巨大瘤块。马来西亚的医院做活检显示恶性梭形细胞瘤。我建议复查CT和MR，了解血管情况，同时积极改善全身营养状态。
手术前，艾琳的左腿巨瘤触目惊心
两天后，我们为艾琳第一次会诊，会上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主张截肢，理由是：(1)患儿全身处于衰竭状态，医学上称为恶液质，不可能耐受复杂的切瘤手术;(2)肿瘤是恶性，已长了两年，特别是近几个月，生长极快，对内侵犯和挤压血管，对外撑破皮肤，诱发感染，切除肿瘤几不可能;(3)小腿血管、神经很可能已受侵犯，即使切除肿瘤，术后肢体也是残废，“无实际意义”;(4)患儿曾在马来西亚和广州多家医院住院，均被认为“唯一治疗就是截肢”。
另一种意见是切瘤保肢，理由是：(1)在CT/MR上，肿瘤的界限相对清楚;(2)小孩组织生长旺盛，只要有部分血管和神经保存，术后会很快复原;(3)肿瘤长在小腿，手术时在大腿下段上止血带，不会引起大出血，只要麻醉师配合，术中不会有大危险;(4)过去我院已有数例成功保肢切瘤的经验。
几小时后，患儿病情突然加剧，发热、心率加快、呼吸急促;血钾降低，仅2.5毫当量/升;血液中白细胞19000，中性细胞86%;CT上显示心包积液，肺部有散在炎症。患儿进入ICU。
再次会诊，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感染加剧，特别是肺部感染;二是肿瘤坏死，毒素大量吸收，引起全身毒血症。两种可能均可致命。现在不完全是手术问题，而是如何挽救患儿生命。按一般常规，抢救几乎是挑战“不可能”。
艰难的抉择!不给予手术，让她父母带孩子回家，无可厚非，即使途中出现问题，也是“自然恶化”。这实际上放弃治疗，与我们医院没有“责任”;进行手术，即使是较简单的截肢，如果出现意外，则我们可能“好心办坏事”，声誉会受到伤害，家属和外界可能会责难。
孩子的父母很理解医生的难处。父亲说：艾琳具有大人的思维，自从医生告诉她，唯一治疗就是截肢后，她没有笑过一次，而且多次表示，如果截肢，就回家。他请医生放心，说已做了最坏准备：“带孩子回家”。说这句话时，父母抱着艾琳，泣不成声。
是“放开”，还是“坚守”?我心痛如焚。作为院长，我要求医疗团队，“换一个思维”，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4月1日，在做了近20个小时的术前准备后，12点30分，一场生命和死亡博弈、挑战“不可能”的手术开始了。奋战近5个小时后，艾琳的肿瘤被完整取出。肿瘤长32厘米，宽29厘米，厚17厘米，重3.9公斤。
半个月后，艾琳抱着医生护士送来的鲜花出院了。4月27日，我和最早接诊她的医生穆锋博士一行，专程飞往马来西亚槟城。我们大吃一惊：艾琳在父母陪伴下，早已等候机场贵宾通道。更让我们高兴的是，艾琳已可以短暂站立了。4月30日上午，怡保，上百人齐聚艾琳的家，庆祝艾琳新生。艾琳带着头巾，笑容灿烂，她倚偎在我的怀里，说：“Grandpa，thank you!我爱你们!”
我很欣慰、高兴，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正是“坚守”，产生了爱。
徐院长一行到马来西亚探访患者，艾琳一家专程到机场迎接。术后20多天，艾琳已可以短暂站立了
艾琳笑容灿烂，对徐院长说：“Grandpa，thank you!”
专家简介
徐克成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广州复大肿瘤医院总院长，国际冷冻治疗学会前主席，国家"白求恩奖章"获得者，中国“时代楷模”，广东省生命之光癌症康复协会主席，第五届中国道德模范提名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