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成
寒窗数载,修得同学之情,不管分别多久,一旦相聚,往往也是无拘无束、爽爽朗朗,有啥说啥——
一个多月前,我在北京开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你是徐克成吗?我是小卢(我不想用她的真名)呀,你记不得我了?”
听那声音,好熟悉。我想起了,她是比我低3年的同学。虽然不是同级,她的姐姐却是我的同班同学。姐妹俩都是从印尼归来的侨生,性格却是天壤之别。姐姐内向,文静少语,穿着不断变换的时装,一看就知道是“华侨”,而她,妹妹,却是穿着随便,讲话如爆炒米花,常常手舞足蹈,像个欢跳的小鸟。我们这些她姐姐的同窗都喜欢她,叫她“小麻雀”。尽管她已70 几岁,她仍然称自己“小卢”。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同学妹妹在电话中的讲话依然是直来直去,如数家珍:“1998年我因肝门部肿瘤接受手术,手术是上海XX医院院长,也是你的学生做的。病理报告是恶性软组织细胞瘤,现在是苐三次复发。我爰人是同学,也是你的学生,外科医生。想来想去,考虑来考虑去,到处会诊,拿不了主意。是香港侨友会的朋友认识你,送来你的电话。你可要救救我呀!”
我们已经几十年没有见面了。大学毕业后,她的姐姐分配到上海一家附属医院,她到了江苏毗邻南京的一所大学附属医院工作,是超声科医生,她的丈夫从事普通外科,当了科主任,成为当地闻名的专家。
此后几天内,我们不断通过电话、微信联系。她告诉我,在超声上,肿瘤长的快有8厘米大小。几天后,来电说,做了核磁共振,结果和超声上表现相似。她们在网上看到我们医院开展纳米刀,问我是否适合她的肿瘤?她说:“知道肿瘤复发后,我己放弃了手术和放化疗的治疗。如果纳米刀也治不了我的肿瘤,只好听天由命了。我几天没睡好觉了。”她停了好一会儿,“我现在又老又廋,只有六十多斤。”电话那边的她好像哭了。
我也不自觉眼睛湿了。“曾记同窗日月酣,未忘分道日月愁”。我想起大学时期,班上有好多华侨同学。那时正是中国自然灾害困难时期,每个月定量供应20斤粮食,我们这些正长身体的男男女女,整天饿着肚皮。华侨同学有“侨汇”和“特供”,是同学中“富人”。每次上街,他们总要请我们吃一碗“阳春面”和是几根油条。那时我就问自己:哪一天,我们也能请华侨同学呀?
十多年来,我经常去到东南亚访问,在与华人朋友聚会时,常常讲起学生时期“阳春面”和油条故事,在给海外华人华侨患者看病时,华侨同学的影子总时隐时现,似乎在“报答”我的华侨同学。
小卢,是同学,又是华侨,这里,既有同窗同学的“窗情”,也有同是炎黄子孙的“侨情”,加上“医者父母心”,哪能“见死不救”!
2016年3月14日,小卢来我院了,陪同她的是她的丈夫、儿子和儿媳。我赶到病房,小卢扑上来,一把抱住我,连声说“救救我,救救我”。她的丈夫,虽也是低班同学,但不像小卢有她姐姐的关系,印象不深,他却记得我,说:“徐老师,这里是她唯一希望了。”
她住院了。病史显示:1998年体检行腹部彩超时,发现后腹膜胆囊与左肝管之间有一软组织肿瘤,直径约1.5厘米,边界尚清,血流丰富。给予开腹手术,切除腹膜后肿瘤,病理显示恶性纤维肉瘤。术后给予全身化疗:阿霉素+顺铂+氟尿嘧啶,4个周期。2011年肿瘤原位复发,给予放疗,无效;行第二次手术,术中发现肿瘤与胰腺分界不清,给予肿瘤、十二指肠胰头切除和胆肠吻合术。术后并发十二指肠漏、胰漏、腹腔感染、消化道出血,历经4个月后才恢复。2013年再次肿瘤复发,位于腹膜后下腔静脉左前方,近肝门区,大小约2.5×2.3厘米。近2年多来,肿瘤逐渐增大,尤其近几个月内,增长加快,至今已增大至7厘米以上。
怎么治疗呢? 肿瘤与下腔静脉、门静脉紧紧相连,手术切除不可能进行,唯一治疗就是“消融”。冷冻消融可以吗?但冷冻可损伤血管,一旦下腔静脉、门静脉受损,后果不堪设想;125碘粒子植入呢?这是一种放射性近距离消融。她曾经接受过放疗,“没有任何效果”;化学消融可以吗?但对如此大的肿瘤,注射无水酒精不可能达到目的。唯一方法就是纳米刀消融了,行吗?
纳米刀原理是高压短脉冲作用于组织后,引起细胞膜发生纳米级穿孔,导致细胞凋亡。由于它不会损伤血管、胆管、胃肠壁,因此特别适用于消融临近这些结构和器官的肿瘤。在理论上,小卢的肿瘤适于纳米刀治疗。小卢夫妇正是追着这个技术而来的。
我们进行了认真会诊。我院已应用纳米刀治疗近百例胰腺癌和肝癌,在80% 以上取得良好局部“肿瘤学反应”,但治疗这么大的肿瘤,却没有经验。而且,患者曾做过胆管、十二指肠切除手术,以往每隔2个月就发生一次“胆道感染“,寒战、高热,甚至休克、消化道出血,纳米刀消融后,如果促发感染,能控制吗?
我们已经有类似的教训。正常人肠道内细菌全部在下消化道,小肠内“无菌”,肠道手术尤其胆肠吻合术后,肠道内环境改变,结肠内细菌上移,进入小肠,称为“小肠被污染综合症”。一旦细菌经过胆肠吻合口进入胆管,会引起严重“逆行性感染”。纳米刀的电脉冲会进一步“扰乱”肠功能,促发这种感染的发生。
小卢丈夫说:“请相信我的观察和判断,我的妻子唯一生存希望就在“纳米刀”了。如果不消融,肿瘤马上侵及门静脉,引起门脉高压,引起上消化道出血;压迫下腔静脉,引起腹水、水肿、肾衰竭……”往下他讲不下去了。
他是夫妻亲情,我是“窗情”、“侨情”,同样不敢想下去了。我对我院团队说:尽一切努力,干!
办法总比困难多。介入、麻醉、护理、内科和影像科,充分准备,设想了各种可能。本来准备在3月18日给小卢治疗,但那是星期五,接下两天是休息日,可能照顾不好。
3月21日,星期一。8点30分,小卢准时被送往CT室。放射医生开动CT扫描,找到腹部肿瘤,定位;超声医生将高频探头放上腹部,再次对肿瘤精确定位;麻醉医生装上心电监护,气管插管,麻醉。9点整,牛立志博士穿上手术衣,带上消毒手套,在助手协助下,腹部皮肤消毒。9点15分,牛立志在超声监护下, 将两根纳米刀电极针,经皮穿刺,插入肿瘤内。两根针完全平行,相距3 厘米。CT再定位。开动纳米刀主机,消融,荧屏上电脉冲在行进……5分钟后,第一回合消融结束。牛立志将两根电极针逐区移动,逐区消融,先后在7个区域消融,整整花了3 小时。 CT扫描显示整个肿瘤的CT密度完全变低,提示整个肿瘤几乎全部被纳米刀消融了。
术后第二天,小卢下地行走,讲起话又是那么快如滚珠,又是那样手舞足蹈。3月25日,术后第4天,小卢出院了。我好开心,虽然病人不是我,但“窗情”“侨情”加上“医心”,无时无刻不在历练着我。我又好感激,因为成功治疗这位同学的肿瘤,给了我们至少有以下教益:第一,纳米刀不仅能消融小肿瘤,也能消融大达7 厘米的大实质性肿瘤。用两根电极针,逐区消融大肿瘤,是一创新;第二,涉及肠胆道的消融,尤其纳米刀消融,会激发上行性感染,预先做好“清肠”,可避免该类并发症发生;第三,治疗最困难的疾病,医生和病人、家属都要有信心和决心。在为小卢的治疗作最后决策时,是她的丈夫“坚信这是唯一的也是肯定会成功治疗”这句话,给了我们治疗团队信心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