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医46年,研究癌症(主要是消化系统癌症)40年,和我的同事一起,专治癌症 10年,其间,有成功,也有失败,有高兴,也有内疚,甚至还有痛苦。
癌症上百种,病情千变万化。作为医生,治疗癌症,莫过于与患者交流,了解患者所想所思,作为患者,也应理解医生的所想所思。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想告诉癌症患者:作为医生的我 (我们),在制订治疗方案、实施治疗以及治疗后是怎么考虑的,从治疗结果来看,哪些是对的,哪些是值得吸取教训的,甚至哪些是错的?
我一直没有下笔,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不敢写。我不是肿瘤“科班 ”出身,是从事消化病的临床和研究的,虽然从20世纪70年代起,我就研究肝癌、胃癌、胰腺癌等消化系统常见肿瘤,也一直在临床上诊治这些疾病,但我自认为,也许其他人也认为我是属于 “消化圈子 ”的。现在要写肿瘤方面的文章,人们会不会说我“你算老几”?
但是,我本人患过癌症,而且患过曾经被称为“癌王 ”的癌症。为了战胜癌症,也为了自己的生存,我作了巨大的努力,在探索治疗方案的道路上,有痛苦,也有欢乐。既是在“圈子外 ”研究了几十年肿瘤的医生,又是自己花大力气研究癌症的患者,还是一位初步战胜了 “癌王 ”的 “成功者 ”,现在又在主持一家肿瘤医院,集四者于一身者,除了我,可能不多。平时我为患者看病时,常常开玩笑地说: “ Followme(跟我走).”有时患者也信心十足地对我说:“ Followyou(跟着你).”我想为什么不用书的形式,让我们的患者了解一个医生的所想所思、所遇所见呢?
2009年12月19日, “天上”掉下一个机遇。此后的 2个月里,我和我的同事为了抢救一位年仅 28岁的女子,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战斗,挽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救人一命,提升自己。这场不期而遇的抗击癌症之战,让我明确了:什么叫 “医生 ”,什么叫 “医者父母心 ”。也让我斗胆走进“圈子 ”,写下这本随想式的小书,与癌症患者和关心癌症的朋友分享。
湛江义诊遇细妹
2009年12月19日, 星 期六,下午,湛江市中心人民医院门诊广场。虽地处中国南端,临近冬至的温度仍降至 11℃。我虽然穿了一件长呢外衣,颈围羊毛巾,但仍有几分寒意。广东省中西医结合学会消化病专业委员会组织的消化病和肿瘤义诊活动正在举行。中山大学附属二院、广州医学院二院和南方医院的 6位专家一字排开,坐在门诊广场上临时搭起的帐篷下,为从各地赶来的患者义诊。

彭细妹在流浪
3时许,我面前来了一位女性,面孔瘦削,皮肤苍白,缺乏血色,两眼神色犹在。半坐在条椅上,连衣裙下掩盖着膨大的腹部,两条下肢肿胀,色紫皮燥,状如象腿。揭开连衣裙,我大吃一惊,原来她没有穿裤子,下腹部水肿延伸到会阴部和下肢。腹部皮肤紧绷发亮,皮下血管清晰可见,手压腹部紧张而缺乏弹性。
这位女士叫彭细妹,28岁,家住茂名市化州市官桥镇富联坡,家无电话。问她为什么来湛江,她说“因为生病,无钱,家里人不要她了”。至于怎么来湛江的,谁送她来的,她不回答。问她能否让村里干部领她回去,她说以前的村长就是她父亲。
陪同我们义诊的中心医院护士说,近 2个月来,她们经常看见这个 “大肚子 ”坐在门诊大楼内和门外广场的凳子上,以为她是孕妇,谁也没有注意她。我问她来医院干什么,她说: “不干什么,就是想借个地方住下来。”问她住什么地方,她说就住在门诊大厅椅子上。问谁给她吃的,她说是 “好心的阿姨叔叔 ”;问她身上衣服谁给的穿,她说是“好心人 ”;问她怎么上厕所,她说“很困难,尽可能住在离厕所近的地方 ”;问她为什么不去看病,她说 “没有钱 ”。
她手上没有任何检查资料。我请护士长陈娟帮助她做个超声检查,并给她 200元作费用,陈护士长不肯收钱,但让我开了申请单,就护送细妹去超声室。事后我才知道,陈护士长为彭细妹缴了 140元超声检查费。
半小时之后,见彭细妹尚未回来,我去了趟超声室。自我介绍之后,超声室吴戈医生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在我的请求下,再次为细妹做了检查。超声显示腹部巨大囊性病变,充满液体,内有分隔,肝脾肾未见异常。
看看细妹,想想我们以前 “挑战极限”而治疗的患者,我脑里油然而生三个想法:一是救她;二是我们有可能治好她;三是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我们将在救治她的过程中得到“升华”。
我对细妹说,愿意为她治疗,但我不能带她去广州,需要由她家里人或村里干部送她去我院。我把身上仅有的 200元给她,让她打的士回家。她哭了,没有作肯定回答。
我请在一旁帮助义诊的护士学校学生护送彭细妹回化州。她们说无法请假。我为她们向陈护士长请求,护士长说: “不能送她回去,因为她家在化州,社会复杂,我们送去,可能被那里人诬陷我们绑架了她。”
我估计细妹患的是卵巢肿瘤。我请同来的专家会诊,这些至少有着 40年医龄的老专家一致认为是肿瘤,但都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腹部肿瘤,能否治疗没有把握。我也无治疗这样大肿瘤的经验,只是凭直觉,如能马上治疗,也许会有好的结果。
我记下了 4个护校学生和陈护士长的电话,希望她们继续关心,想办法,争取在这里治疗,如不能,我院可以接受。
派车接来细妹
20日,我们一行离开湛江去另一城市廉江,下午接到实习护士小郑的电话,说联系上彭细妹家里人了,我要她把彭家人找来。当晚我回到广州。
21日早晨上班后,我召集医院主要领导开会,向他们通报彭细妹的病情。上午 10时,接实习护士小郑电话,说彭细妹的哥嫂来了。我问他们是否愿意来广州治病,小郑说:“当然愿意,但彭细妹无法乘公共汽车。”我要他们在湛江等,第二天我院派车接他们。
22日上午 6点,我院救护车从医院出发。随车的有护士小袁和我院策划部主管小廖。晚 7点半,来回行了近千公里的汽车返回到医院。彭细妹半坐在车厢前面座位上,气喘吁吁。陪同来的有她哥。
我院牛立志院长、穆锋副院长等一起来到车门口。小袁和小廖搀扶着彭细妹,将她一点点移到车门口。细妹气喘得更厉害了,连叫“要小便”,说着小便就从腿根部流下来,她的裙子也一下子浸湿了,汽车底板上马上积起一摊小便。身材高大的穆副院长上前一下抱住彭细妹,将她移到轮椅上,但细妹的腹部太大了,无法坐进椅子里,幸好准备了平推车,于是又把细妹抱到了平推车上,一旁守着的护士马上给细妹鼻子里插上氧气导管。医生护士一起护着推车,扶着细妹,送进早已开着门的电梯,直送 8楼病房。医生马上给细妹量血压,听心脏,装上监护仪;护士忙着给细妹换下被汗水和尿液浸湿了的连衣裙,用温水为她擦身;护士长韦昌群马上给彭细妹从饭堂里打来饭菜。
23日早晨 8点 20分,我去到病房,发现细妹的呼吸比昨晚平稳多了。韦护士长正在给她理发。细妹说,有一个月没洗头了,现在洗了好舒服。最困难的是为她洗澡。入院时细妹称了体重,有110公斤,从肚脐那里量腹围,有 170厘米。沉重硕大的腹部压迫着她的大腿,下地行走最多只能勉强走三四步,她的会阴部被挤到身体下后部。韦护士长和几个护士好不容易将细妹搀扶到卫生间,为她好好洗了一个澡,换上医院的衣服。
上午作了超声检查,发现腹腔内大片积液,肠管被挤到上腹部,看不清有无肿块。心电图检查显示心跳每分钟 120次。本拟做 cT检查,但细妹腹部太大,不能进入 cT检查孔,无法扫描。
病情突变
23日晚上,细妹突然气急,心跳每分钟 140次,精神很差,昏昏欲睡,被急转入Icu。监护仪上显示氧饱和度85%~92%,再测血气:二氧化碳分压120,比正常高了3倍以上,pH7.2。这种状态在医学上称为呼吸性酸中毒合并代谢性碱中毒。请呼吸科专家会诊,专家说这是E型呼吸衰竭。
参加抢救的有牛立志、穆锋、李海波博士,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心胸外科医师。我们一起分析,认为呼吸困难是腹腔内压力太高,横膈上抬,挤压肺和心脏所致。可行的方法是紧急放腹水,减少腹部压力,使肺活量增加。腹腔穿刺放液在技术上毫无困难,但放腹水有几个顾虑:一是腹水放出后,血管内水分、蛋白质和电解质必然要补充,会引起血管内容量不足,患者将发生休克和肾脏功能减退;二是急剧的腹腔压力减低会打破原来的胸腹腔压力平衡,导致心脏和循环功能障碍;三是腹腔内情况不明,如果腹水是癌肿引起,腹水外又包以囊膜,穿刺会引起癌肿扩散。

彭细妹被接来医院
细妹精神疲惫,但头脑尚清醒,她拉住我的手,说:“我知道自己有生命危险,你们治疗吧。如果我能活下来,将来在你院当义工,回报社会;如果我死了,我的遗体送给医院作研究……
临床上治疗常常就是这样左右为难。但控制呼吸衰竭是首要任务。我是从事消化病的临床医生,有治疗肝硬化大量腹水的经验,只要掌握放液速度和节奏,同时补充蛋白质,大量放腹水并无危险。
减少细妹腹腔压力的治疗展开了。穿刺管从细妹右下腹插入腹腔,淡黄色腹腔液体快速流出, 5分钟就流出500毫升,一下子放出 2000毫升。与此同时,大量的人血白蛋白从静脉输入细妹体内。
患者感到全身无力,不愿讲话。李海波博士将氧气流量减少 30%。5分钟后,细妹自感头昏好转。原来不是吸氧愈多愈好,吸氧多了,抑制呼吸中枢,反而加剧呼吸衰竭。1小时后复查血气:二氧化碳分压降至 80,pH升至 7.35。当夜,每小时控制性放腹水 300毫升。
危险暂解
12月 25日,血气指标进一步好转,放腹水 5000毫升。26日上午,cT检查:盆腔肿瘤。继续放腹水6000毫升。从27日起,每天放腹水 5000~7000毫升……
时间跨入 2010年,元旦那天,细妹的腹部已从170厘米缩小到 110厘米,她在病床上,有滋有味地品尝了医生护士送来的蛋糕、水果。到了1月5日,细妹的体重减少到 60公斤,换句话说,从细妹腹腔内放出了至少50公斤腹水,相当于 100大瓶的啤酒。我查了文献,没有类似记载。
我本来想在 2009年底为细妹做手术,但牛立志博士和几位年轻医生不同意我的意见,认为细妹的腹腔长期被肿瘤和腹水撑大,腹壁和横膈张力弱,要先锻炼腹式呼吸,否则术后痰液不易咳出,另外细妹长期“负氮平衡”,也要纠正。他们让细妹天天吹气球锻炼腹式呼吸,同时请来营养专家会诊,每天让她口服一大瓶蛋白粉。
事实证明,牛博士等医生的看法是对的。细妹经上述处理后,腹式呼吸明显增强,面孔也像发酵一样,一天一个样,变得又红又胖。我告诫自己:不可固执,治疗一定要民主;又很欣慰:年轻医生长大了,后继有人。
细妹的苦难史
细妹从死亡线上回来了,她好高兴,好感激,也讲述了她的悲惨身世--
她家在化州市农村,有父母、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均务农。父亲 10年前曾当过村长。她初中毕业,曾与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青年同居三年,并合伙开小杂货店。
2007年底,她发现下腹部有些胀大。2008年 2月份,她去湛江市中心人民医院住院 10天,作了超声和cT检查,医生告诉她是卵巢肿瘤,可能是癌。她问医生能不能治好,医生说:如果及时做手术和化疗,可活一两年。如果不治,也许也能活一两年。她未接受治疗,回了家。男友知道她长了癌,提出与她分手,并要她写下字据,保证以后不再回来找他。她拒绝了,但她生性善良,决定离开家,不连累家人。
男友和哥哥借了一辆车,将她送到 20公里外的化州市。她住在堂妹家。 10天后,她动身去到海南岛。她过去开小店赚了8000元,住院已花去 4000元,她要计划着花去剩下的钱,度过余下的一两年生命。她在海边租了一间小屋,每月租金 100元。她每天流连在海滩,从渔民那里买些小鱼虾,回到小屋简单烹饪后当药吃下,以维持营养。4个月后,她从海南岛回到家乡,住在姐姐家。此时她的肚皮已胀大到如怀孕 8个月。

彭细妹的肿瘤被去除了
除了男友,家里人和邻居都以为她怀孕了,后发现她的 “小孩 ”老是生不下来,就怀疑她患有病。姐姐家经济困难,她不想影响姐姐的生活。大哥和姐姐各给了她 100元,她就到了茂名市,住在公园里和街沿下,凳子和水泥板成了她的睡床。
她的腹部一天天膨大。她想到了死。那是一天傍晚,刚下了一场大雨,她来到桥头,看着桥下正在奔流的浑浊河水,想着一跳下去就万事大吉了。这时,她看到桥梁上一群蚂蚁正在急促地向上爬行。她想,蚂蚁都知道远离地上的积水逃命,我为什么要死呢?我要活下去!她找了桥旁的石凳坐下,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一位老太太把她叫醒了,塞给她两个馒头就走了。她望着老太太离去的身影,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她发现这世上还有人在关心着自己。
2009年 10月 7日,她又来到湛江。到什么地方去呢?她想到为她诊断出疾病的中心人民医院。这是湛江的医院,她想也许在这儿会有奇遇。她没有像社会上的乞丐那样乞讨。她轮流在药房前候诊椅上和门诊广场的水泥凳上休息,看着一个个患者和家属拿着 cT片和药袋,走进走出。她多次想走到挂号室挂号,但她一摸到瘪瘪的口袋,这刚燃起的欲望之火就熄灭了;她几次想跪倒在穿白大衣的医生前,但马上想到这会给医生带来多大的为难时,她含着眼泪,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偶尔有好心的阿姨来到她身边,给她几块钱,有时给她买一盒盒饭。一位听说在医院附近教书的先生给了她 500元。这是她收到的很好的捐赠。她问他的名字,这位先生在把钱给她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终于有一天,医院介入科一位医生看到她,把她领到科室里,为她作了简单体检,让她每天中午到他科里,领取一盒盒饭,并表示愿为她放点腹水。一周后,这位医生说他向上面汇报了,他们无能为力。她不想为难这位医生,此后再也没有去他的科室。
这段时间,她已无法蹲下大小便了,走路也愈来愈难,常常每走三五步就心慌气喘。她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时日已不多了,但她不希望死在马路上,因为那样太难看。她之所以要在医院流浪,就是想在医院里自然地死去,这样医院可以将她的尸体完整地送火葬场烧掉。她要保持尊严。流浪两年,她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每隔几天,就要用自来水清洗身子,包括洗头,她要让自己的身子和心灵都干干净净的。
她每天都在计算着可以生存的时间。她万万没有想到,2009年12月19日,幸运从天而降 ……
病魔去除
2010年 1月12日上午8时,细妹被准时送入手术室,我院和从外院请来的妇科、普外科、泌尿科、介入科、麻醉科、心血管科和呼吸科专家已等候在旁。 8点20分麻醉、气管插管。 8点 40分,腹壁切开,分离肠管。 15分钟后, “病魔 ”暴露:西瓜大小的肿瘤,表面高低不平,长出大量菜花样小瘤,表面不断渗出液体。瘤子根在左侧卵巢,连累到小肠、子宫,包裹住左侧输尿管,右侧卵巢也有小瘤开始长出。妇科专家先把卵巢切除,泌尿科专家吻合输尿管,普外科专家切除受累肠管……最后,冷冻专家将残存的小瘤一个个冻死。
细妹的肿瘤被送到两个病理中心检查,结果是:卵巢腺癌。

彭细妹多么靓丽
细妹很快康复了。1月 22日,她出席了我院的新春联欢晚会。那天晚上,她身穿病房的医生护士赠送的红羊毛衫,内衬雪白衬衫,下着牛仔裤,脚穿轻便鞋,脸庞红润,大大的眼睛闪着光,风一样走上舞台,留着眼泪,向台下为她庆贺的医生护士深深鞠躬 ……
1月 27日,春节前夕,细妹乘上了开往化州的大巴,返回到分别两年、日夜思念她的父母身边。有人问她:受了两年的苦难,恨谁吗?她说,她不恨任何人,包括狠心抛弃她的曾一起生活两年的男友。她说,是爱给了她新的生命。她要像爱她的人那样,爱所有的她应该爱的人。
2010年1月28日,彭细妹离开医院后的第二天,难得节日清闲的我,回到上海家中,和儿孙甜甜蜜蜜轻轻松松地过了一个春节。
正巧节前,辽宁卫视著名栏目 《王刚讲故事》播放了“巨腹女人之谜 ”,讲述了彭细妹的故事,感动了全国。一位从事互联网工作的青年发邮件给医院,说 “细妹的生还让我感到爱还存在”;南京一位曾在我院治疗,但已经去世的卵巢癌患者的丈夫发来短信息:“我看到了爱的伟大和力量。看到彭细妹的生还,我九泉之下的太太一定十分欣慰”;我院的一位外科医生告诉我,他做医生的母亲特地给他打电话,叮嘱他“好好跟着徐院长,这样的医院有前途”。
我感到幸运、欣慰、快乐和满足。我们挽救了彭细妹,但细妹也提升了我们。救治细妹的经历,让我们更明了我们应该为癌症患者做什么,哪些是应该做的,哪些是有理无利的,哪些是无理有利的。